然后满清入主中原——满清的君主帝王倒是热衷于汉文化:说汉话(据说如今的北京话,就是满清人学说的汉话,后来便作了普通话的基础),写汉字,用汉语,除了一条辫子,一身旗服,均与汉人无异。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学是语言的高级形态,而诗词,则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
所以,满清的帝王都能够写诗填词——这可不是附庸风雅,人家是下过功夫的!应该说,满清皇帝比明朝皇帝更有文化!
说起清朝的词,大家都知道的肯定是纳兰容若,所谓“纳兰词”是也。纳兰词在今天的流传程度,相比于宋朝的柳永词——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犹有过之。一是因为纳兰的身份:明珠的儿子,康熙的御前侍卫;一是因为词作内容,都是儿女情长,能得到不同年龄、身份、地位的“有情”人的共鸣和喜爱,再加上无微不至的自媒体时代,谁都难是至情至性之人,却谁都喜欢或希望遇上个至情至性之人,喜欢来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所以至情至性的纳兰词广为流传,满足“不是痴人也说梦”的快餐情绪,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纳兰词的确很好,把他誉为“清代第一词人”,所言非虚。但纳兰词的“第一”,还是因为清代杰出的词人太少——宋词那么辉煌时,也没有公认个“第一词人”,是因为填词的大家太多,以致“文无第一”;只有李清照,虽被誉为“第一女词人”,也是因为杰出的女词人太少。
清代的词虽然远不如宋词辉煌,也有一个“第一女词人”,却鲜为人知,她就是清康熙后期至乾隆初年的江苏乡村贫女贺双卿。
我们先看她两首词:
《浣溪沙》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
手捻残花,无言倚屏。
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
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
这两首词词意明白易懂,没有用典,没有生僻字词,更没有故作高深的辞藻,几乎接近于口语,如随口吟来,却巧然天成,词语搭配自然顺畅,毫无做作,也无雕琢痕迹 。
如《浣溪沙》下片前两句的对仗,“汲水种瓜”与“忍烟炊黍”,八个字,四件农事家务,“偏”和“又”引向结果“怒早”与“嗔迟”;“酸透软腰肢”的劳累,加上被“怒、嗔”,日子更显得那么的漫长。
《湿罗衣》虽然也像是写“红颜易老”,却不是一般的闺怨闲愁,而是实实在在的苦。
(二)贺双卿究竟何许人?
双卿能传,全赖清朝一个叫史震林的人写了一本《西青散记》。
史震林,号梧冈,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出生在金坛洮湖东畔瓜渚村的一个三代书香的农民家庭。自幼聪慧,青年时代已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才子,但几番乡试均落第。雍正十年(1732),史震林应堂姑父薛埠绡山人张修园之邀,到薛埠绡山与其表兄弟作辅导陪读,次年,张修园敞开绡山耦耕书院大门,广收博纳各路学者文人。段玉函等一批文人雅士纷纷聚集于绡山。
同年四月初,史震林、段玉函等人认识了绡山周家的媳妇贺双卿,读到了贺双卿的诗词,了解到她的身世,大为惊叹。在与贺双卿的交往中,史震林着意搜集她的诗词,后来写了《西青散记》,后人才得以了解贺双卿的悲苦身世和卓绝的诗文才华!
据《西青散记》记载,贺双卿大致生于1713年,即康熙51年,江苏金坛薛埠丹阳里人氏,初名卿卿,一名庄青,字秋碧,为家中第二个女儿,故名双卿。
她自幼天资聪颖,灵慧超人,十余岁就做得一手精巧的女红。因为舅舅在离家不远的书馆当杂役,她七岁开始就经常跑到书馆听先生讲课,每当塾师授课,双卿就靠在窗外,悉心聆听,铭记在心。三五年过去了,双卿学会了读书写字,吟诗填词,练字作画。
买不起书,她便用自做的精巧的女红,向商贩们换些诗词书籍来读。在诗书的熏陶下,双卿的诗词才华渐趋成熟,却一直没有引起家人的注意,父母亲反而认为姑娘家大了,不能再到处乱跑,便不再让双卿去学馆听课。双卿长到16岁时,据说容貌秀美绝伦,令人惊为神女。
双卿18岁时,父亲贺弥高去世,由叔父作主,以三石谷子的聘礼,被嫁到金坛绡山村周家,双卿的厄运从此开始。
(三) 嫁给粗俗不堪佃户樵民 ,沦为农妇,又遭遇恶婆婆
双卿的丈夫周大旺比双卿大十几岁,不但是个没有文化的佃户樵民,粗俗不堪,不知爱惜双卿,而且嗜赌成性;婆婆刁氏更是刁泼蛮恶,不讲情理,把双卿当成牛马役使,家中各种繁重的劳作都落到双卿的头上,还经常故意找茬,稍不顺眼非打即骂,尤其不喜欢双卿写作诗词,多次将双卿的笔折断,诗稿烧毁。
双卿原本身体孱弱,在娘家就很少做重活,婚后却要样样从头学起,家里田里两头都要忙,哪里吃得消呢?但慑于婆婆和丈夫的**威,她只有忍气吞声,独自把苦涩的泪水咽进肚里,又无处倾诉,唯凭诗词倾诉衷肠——双卿的诗词,大多是对个人生活不幸的感叹,浸透着浓郁的压抑情绪和伤感的情调。
尽管如此,双卿又是心地善良,虽有幽怨,却从无憎恨,还依然关爱丈夫,这在她的两首《病后》可见一斑:
“今年膏雨断秋云,为补新租又典裙。留得护郎轻絮暖,妾心如蜜敢嫌君。”
“细纫麻绳线几重,采樵明日上西峰。乍寒一夜风偏急,莫向郎吹尽向侬。”
为了补交租子,哪怕典当掉自己的裙子,也要留下丈夫保暖的棉袄;丈夫要外出上山打柴,自己连夜为丈夫缝补;夜来起风了,心中惟愿这冷风吹自己也别冷着丈夫……
《西青散记》记载,双卿到婆家后没几年,便患上了严重的疟疾。劳动的艰苦,疾病的煎熬,婚姻的不幸,精神的折磨,心灵的凄楚,种种愁情苦况,折磨着双卿……在临终前的日子里,“事舅姑愈谨,邻里称其孝。夫性益暴,善承其喜怒,弗敢稍忤。”1736年,一代才貌双全的农家女词人贺双卿,最终劳累、贫病交加与精神的多重折磨下,才23岁便含恨离开人世,让后来知之者禁不住潸然泪下,叹惋不已!
(四)贺双卿的诗词赏析
我们还是继续读双卿的词吧:
《惜黄花慢(孤雁)》
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
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
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
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
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
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惊,几处寒烟。
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
夜未阑,倦飞误宿平田。
这首词是贺双卿在黄昏时听到远处芦花中的孤雁哀鸣而作。
在“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中,双卿以怜悯之心关怀着孤雁,体会到它的孤独、它的无助,“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水畔芦花已冷,也没有鸥鹭相伴;凤凰虽好,却不可能与孤雁缔结因缘,要不,你还是“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吧。田野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觅食了,又担心你被网罗而去,那几处寒烟,让梦魂易惊。“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作者直走进孤雁的心里去了;结句“夜未阑,倦飞误宿平田”,又正是作者自身命运的写照。
全词句句落墨在雁,却是着意在人,在己,孤雁的遭际就是自己的遭际,孤雁的命运正是自己的命运,寄意深远,情悲声苦,凄婉欲绝。难怪清代词家陈廷焯说:“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
《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
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
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
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
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
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
小窗风,射如箭。
春白秋红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
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
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
《西青散记》记载:“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得饯之(设宴送行)。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诸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
邻女韩西是双卿最好的友人,韩西出家后,便聚少离多,但这份友谊,却深深的镌刻在双卿心底。好友离别在即,“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友人别后“残热谁怜细喘”,“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感激之心,凄苦之情,双卿只能用淡墨写在芦叶上,却被友人珍藏,得以流传下来。
清人丁绍仪在《听秋馆词话》中写道:“双卿生有夙慧,嫁给金坛周姓樵子,家无纸笔,所为诗词悉芦叶写之。陈廷焯撰《白雨斋词话》评曰:“西青散记,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双卿负绝世才,秉绝代姿,为农家妇。姑恶夫暴,劳瘁以死。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彩。
双卿家贫,很多诗词都是用素粉或彩粉写在芦叶或者花叶上的,像开篇的那首《浣溪沙》,就是写在芍药花叶上的,也难以存留,所以,双卿流传于世的诗词并不多,被后人辑成《雪压轩集》。
《凤凰台上忆中吹箫(送韩西)》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
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
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
谁共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
谁还管,生生世世,暮暮朝朝?
这首词是双卿送别好友韩西所作,又是一首叠字词,让人想起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只不过,李清照写的多半是“闲愁”,而双卿的则是实苦!此词通篇语言质朴,又巧妙地连用叠字二十多韵,造成回环咏叹的艺术效果,缠绵悱恻,旋律优美,将内心的忧郁,生活的酸楚,絮絮道来,又是如此的贴切生动,将自己的情感融于自然景物中,揭示生活悲剧中所蕴藏的美质,创造出具有高度美学意义的境界。
我想,即便是李清照读了,不能不感慨叹服,并心生怜惜。
《凤凰台上忆吹箫(饷耕)》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
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
春日步步春生。
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
到如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
赠与春伊,递将春你,是伊是你春灵。
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
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这首写春词,全词一共104个字,“春”字即有28个,却字字含情,是春又非春,非春又盼春。
林清玄先生在其散文《时间之旅》中写道:“夏夜里风檐展书读,读到清朝诗人贺双卿的《凤凰台上忆吹萧》,对于情爱有如此的注脚:这一阕充满了春天的词,读起来竟是娥眉婉转,千肠百结。贺双卿用春天做了两个层次的象征,第一个层次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把捉。第二个层次是象征爱情的时序,纵使记得那年春好,一转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无踪。”
与史震林等文人才子的相识相知,对双卿来说犹如一缕春风注入心田,以致感觉“春日步步春生”,尤其是史震林对她的关心爱护,不能不在双卿的心里泛起涟漪,“赠与春伊,递将春你,是伊是你春灵”。
但是,双卿又是一个深受礼教熏陶、恪守妇道的善良女子,她不可能去追求婚外的爱情——“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只能是诗词往来,“春笺春泪,都化春冰”,结果自然是“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这首词和双卿的另一首《春从天上来(梅花)》,被后人看做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流词作,具有独一无二的造诣:
自笑恹恹,费半晌春忙,去省花尖。
玉容憔悴,知为谁添?病来分、与花嫌。
正腊衣裳催洗,春波冷,素腕愁沾。
硬东风、拦寒香一度,新月纤纤。
多情满天,坠粉偏只累双卿,梦里空拈。
与蝶招魂,替莺拭泪,夜深偷诵楞严。
有伤春佳句,酸和苦,生死俱甜。
祝花年,向观音稽首,掣遍灵签。
写梅,也是写自己,在生活的种种折磨之下,双卿也只能在“伤春佳句”里求得安慰(生死俱甜),又通过诵读佛经,参拜观音,以求脱离苦海。
我们不必也无法去深究史震林与贺双卿的感情到底怎样,但史震林与双卿的相识相知,无疑给双卿凄苦的生活带来了一抹春色,也让史震林深感震撼,并对双卿生出无比的怜惜,也生出对自己的鼓舞,终于在雍正十三年(1735)考中举人,乾隆三年(1738)又考中进士。史震林离开绡山赴考后,双卿为他写了最后一首满怀美好祝愿的词《赠史震林》:
终日思君泪空流,长安日远,一夜梦魂几度游。
堪笑辛苦词客,也学村男村女,晨昏焚香三叩首。
求上苍保佑,天边人功名就,早谐鸾俦。
应忘却天涯憔悴,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这是旗袍,不是满清宫廷服饰,不过,二者有割不断的联系)
考中进士的史震林再次来到绡山村,不料双卿已逝;双卿的邻女交给史震林这首双卿生前写给他的词,真正应了“他生未卜,此生已休”。此地此景,此词此情,让史震林痛彻心扉,立意要为双卿立传,于是有了后来的《西青散记》。郁达夫在其长兄郁曼陀的推荐下,读了《西青散记》,曾写下诗作:“逸老梧冈大有情,一枝斑管泪纵横,西青散记闲来读,独替双卿抱不平。”
贺双卿堪称我国历史上最有天赋、最具才华的女词人,后人尊其为“清代第一女词人”,又称“清代李清照”,所言非虚。尤其是她出身之贫寒、身世之悲凉世所罕见。双卿自然写不出“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也写不出“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正像李清照写不出“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正腊衣裳催洗,春波冷,素腕愁沾”。双卿的词作是十足的平民词,自然质朴,情真意切,含蓄细腻,意旨幽深,风格哀婉凄恻,感人肺腑,读来催人泪下。
罢了,罢了,只想说:面对双卿,谁能言苦?读双卿词,谁能不泣?
引清末词家黄燮清的评语为结:“双卿词如小儿女,哝哝絮絮,诉说家常,见见闻闻,思思想想,曲曲写来,头头是道。作者不以为词,而阅者亦忘其为词。而情真语质,直接三百篇之旨,岂非天籁?岂非奇才?乃其所遇之穷,为古才媛所未有,每诵一过,不知涕之何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