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贺的世界里,最先夺目照眼的是色彩。我多年喜欢的台湾作家张晓风在散文《色识》中说得极好——“像李贺,最擅长安排‘红’‘绿’这两个形容词前面的副词,像:老红、坠红、冷红、静绿、空绿、颓绿。真是大胆生鲜,从来在想象中不可能连接的字被他一连,也都变得妩媚合理了。”
除了前面提到过的《李凭箜篌引》《金铜仙人辞汉歌》,李贺的许多名作都跳动或泼洒着“大胆生鲜”、瑰艳诡奇的颜色:“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春月夜啼鸦,宫帘隔御花。云生朱络暗,石断紫钱斜。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过华清宫》)……
《将进酒》更是色彩的狂欢:“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凤玉脂泣,罗纬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华美的酒器,丰盛的肴馔,热闹的宴饮,瑰丽的歌舞,似乎在尽情享受生的欢乐,似乎是找到了排解苦闷的良方。但并非如此——娇艳无比的桃花,盛开之时就开始纷纷飘零了,于是最后一句陡然跌入幻灭的深渊,直接出现了坟墓的意象,让人直接面对人生苦短、转眼成空的真相。
在李贺的想象中,浓黑的死亡经常和娇艳的桃花互相掩映:“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铜驼悲》)
李贺诗执著于“死亡”主题,加上冷雨凄风的渲染,有时简直鬼气森森,读之令人遍体生寒:“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泠下,风吹雨。”(《苏小小墓》)
不论是否推重李贺,也不论味其隽秀也好,觉其怪异也罢,总不该忘记,他死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因此,杜甫的沉郁博大或者王维的雅淡清旷,都不能指望于这样一位生命和青春同时终止的诗人。写那些诗的时候,他是那样年轻,他的内心还充满新鲜而热烈的渴望:对理想、对前程、对情爱、对人世所有的美和欢乐;但同时,这些渴望都未得到满足(而且渐渐无望),况且他自幼羸弱多病,对自己的不得长寿有清晰预感,更加剧了他内心的痛苦、焦虑、凄惶和不甘。以一颗敏感的心灵为战场,激情和绝望不断展开对决,生的欲望和死的阴影互相掩,谁能想象那样一个剧烈动荡、处于边缘的“小宇宙”?
只活了二十七岁!他还在年轻人为文为诗“且须放荡”的大胆开拓阶段,还在力避寻常、苦求绚烂,他还来不及“趋”、“变”、“融”、“化”,更来不及归于炉火纯青。作一个设想:如果李贺能活到四十岁,甚至六十岁,会如何?也许他会一意孤行、使“长吉体”登峰造极;或者他会创造出事实上的“西昆体”(无从猜测当时和历史会以何名之),使后来的李商隐不得不另辟蹊径;也可能,他会渐渐褪尽生奇诡激,不再那么以独造新语、夺人眼目为己任,转将《南园十三首》《致酒行》般的平易流畅变成自己的主要风格?甚至归于质朴、浑然、行云流水,前后判若两人,也未可知。李贺的一生,也许竟是一个“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