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鱓26岁,即康熙辛卯年(1711年),中了举人。翩翩少年,春风得意,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嗣后,便游帝王之都,吟诗作画,周旋于父祖辈的公卿之间。禁苑门前,琉璃书肆,都不难找到这位南国少年的身影。
命运就象一枝绣球,“莫教轻折尽,抛击待红妆”,这是主人公当日写绣球时题的旧句,也是当日企盼幸运之神能从天而降的真切的向往。主人公29岁时,机遇来了,在口外有机会直接向康熙皇帝献画。也许,耳顺之年的君主高兴,因画及人,破格擢拔,放个一官半职,我们的主人公便从此平步青云。主人公的族弟李光国日后回忆说,当日族人希望于李鱓的,不是求的“画显”,而是求的“画贵”。以画求贵,这是族人的想法,也未必不是主人公的想法。李鱓的画,康熙看了,康熙也表示“李鱓花卉去得”,康熙还交代由蒋南沙教习,“南书房行走”。这时候的主人公真是欣喜若狂“尔性何灵异,喜上最高枝。探得春消息,报与主人知”。恨不得让天下人,包括李氏的列祖列宗都知道这件喜事:29岁的李鱓,上了“最高枝”,在“南书房行走”了。
“南书房”这个地方,在字面上看,它是个读书处,事实上当日它是皇城里的皇城,中枢内的中枢。从南书房出来的人,往往炙手可热。康熙九岁登极,当时议政大臣的权力极大。康熙渐长,在除鳌拜以后,为缩小议政大臣的权力,亲理朝政,并“建立南书房于乾清门石阶下,拣择词臣才品兼优者充之”。在南书房行走的官员,无定员,也无品级的限制。一部分卿相如张文和、蒋文肃、厉廷仪、魏廷珍等时常出入其间,朝堂侧目。南书房设立于康熙十六年十一月,是月30天,康熙有25天都坐在乾清门议事,自然是要到南书房走动的。这南书房显然是皇帝亲信的秘书班子,智囊团聚会之所。汉官高士奇在南书房行走,每日归第,九卿的轿子歇在他的家门口等他,道路为之堵塞。南书房要有书房的特色,往往每日要有词臣为圣上解经,也往往有文士为圣上做诗作画。一个江淮小城普通举子,能够以画侍直宫廷,出入大内,真可谓少年得志了。
这个阶段,李鱓治印很得意地用上了一个字:“臣”:“臣鱓之印”,“臣非老画师”。象李鱓这样的身份,能够和圣上直接说话的机会是不会很多的,把心事刻在印上让圣上知道也是一种艺术。“臣非老画师”的内涵可以有三种理【解析】
一、非老画师,自谦也;二、非老画师,画艺尚且如此,自得也;三、终老画坛,非素愿也。考之现在所见的种种题款,考之日后他人的叙述,愚意以为第三种的成份居多。李鱓的可爱处在一“露”字;导致李鱓命运的可悲处,也在一个“露”字。刻给皇帝看的这方图章实在“露”得可以。
李鱓在“南书房行走”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到五十七年(1718年),大约五年的时间。在这样长的时间出入宫廷,随侍五年左右,有个举人的身价,又有才艺如此,谋个美差,按常理不是没有可能的。实际情形是怎样的呢?开始是“书画名动公卿”,尽管运非高士奇那样的势焰,但阿谀的、逢迎的、求荐的、求情的,探听消息以至于以结识“南书房行走”的人物为荣而别无他求的,不会太少。但后来“才雄颇为世所忌,口虽赞叹心不然”,受到许多人的非议,最后以“画风放逸”见逐,发生了命运的突然转折,一场宫廷求仕的美梦化为泡影,从“最高枝”重新落入了尘埃。
这次被逐的原因,有一则民间故事做了解释。据说,这一天是康熙的生日,群臣献画。李鱓献的是一幅鹰鸡图:鹰飞长空,雏鸡仓皇奔走。这幅画触了圣怒,因为圣上属鸡。别人为之转圜,李鱓并不领情,直率地说明自己并无颂圣之意,于是惹了个给假归里的下场。故事里的主人公的性格确实是李鱓的性格,他在宫廷作画不肯求媚当属事实,但历史上的康熙生于甲午(1654)年,属马而不属鸡。
李鱓进入宫廷,想以画求贵,但是他忘记了或者是不屑于走这样一条道路:求媚才能求贵。为皇家作画,首先要了解皇家的要求与圣上的爱好。当日以四王为代表的画院派追求的是“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谓大成。”(王石谷语)或清丽工秀,或精细淡雅,或墨彩浓润。主张从少年直到白首,在摹古逼肖上下功夫。这种画风,是康熙所欣赏和提倡的。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皇帝在《仿二王墨迹》中说:“银钩运处须师古,象管挥时在正心。”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皇帝在《静坐读书自喻》中说:“性理宗濂洛,临摹仿鹅群。”跟在古人后边,亦步亦趋,不越雷池一步,这就是当时圣上的艺术趣味。圣上需要李鱓,是需要李鱓走这样的艺术道路。圣人要主人公向蒋南沙学画,后来又向沈逸存学画,正是需要他继承画院主流派的画风。如果李鱓象攻读八股文那样认真地走四王之路,甘心做一个二流三流的画家,韬光养晦,低首下心,那么,李鱓的仕途发达,可能会是大有希望的。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不屑于走这样的道路。在宫廷供职使他得以目睹艺苑珍宝,在京师走动使他有机会结识当代画坛名家,他倾心于写意画派,“青藤笔墨人间少”;倾心于师法造化:“庭前老干是吾师”;倾心于以物寓情、抒发个性:“撑天立地古今情”。郑板桥后来评他画风有三变,入都为第一变。这一变使得主人公杜绝了仕进之路,另一方面,却又开启了走向艺术巨匠之门。
人间有多少艺术天才,本来可以大有造就。但是在微官薄利面前,他们懦怯了,不敢抒发个性,不敢做冲破世网的大胆追求,最终落得个安安逸逸却又平平庸庸的下场。李鱓入都,以求仕始,以被逐终,保持着的却是革新画风的执着追求。这种矛盾的深刻性,也许他当日并不理解,所以离都时他的情绪是怅惘的。然而,他为理想所做出的牺牲是一个艺术家往往难于避免的牺牲。现实往往与愿望相反,“臣非老画师”,艺术良心驱使他,走的却偏偏是一条有着抱负与理想的老画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