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史上的元四家里,吴镇就是个穷鬼。
他穷,却穷得理所当然,一副落拓到底的样子。他曾经这么说过:
我欲赋归去,愧无三径就荒之佳句。我欲江湘游,恨无绿蓑青笠之风流。学稼兮力弱,不堪供耒耜。学圃兮租重,胡为累其田畴。进不能有补于用,退不能嘉遁于休。居易行俭,从吾所好。顺生佚老,吾复何求也——写诗没有好句子,想做个浪子也没有好腔司,种地没有好身板儿,侍弄花园又嫌租金贵……说来说去,能做的也就是从心所欲罢了。
(《中山图》)
吴镇的画,总是让人觉得“老”,这是道家意义上对于寂寞和枯槁的审美推崇。他的画颜色和造型都不是那么丰富,一眼看上去,沉默,厌于表达,安于一隅,缺少一种挑动人感官的声色。最能代表他特点的《中山图》里,一片山像是亘古永存般矗立在时间的尽头,再没别的。那些我们常见的用来增加活泼感的溪流,游人,亭台,概不存在。他只用了非常有限的笔法,像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一样强调平和的节奏——细看画里的点都像是几何考卷,十分规矩也有点无聊的保持垂直。
他还画了许多的《渔父图》,性格也相似——好像有点“社交恐惧症”,一方面是觉得知音稀少,一方面也对推销自己感到鄙夷和不适。读了一辈子的书,写非常好的字,画了许许多多的画,最后只能靠算卦为生。许多时候,人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就难免要做一些并不愉快的吹捧与自我吹捧,哪怕心里觉得虚伪无聊让人恶心,却只能硬着头皮去做——李白要是不受这个委屈,哪有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呢。吴镇到了老年总算有点名声,登门求画的人多了,他也不怎么买账,很是惜羽。
(《渔父图》)
过不去自己的坎,就只有挨穷。
连他老婆抱怨日子难过,数落他的段子都流传了下来:
吴镇跟当时有名的画家盛懋住对门,盛懋家每天门庭若市,登门求画的人来往不觉,而对门默默无名的吴镇家则是门可罗雀。吴镇的老婆就说了,你看看你,每天画呀画的,什么时候能画出盛懋的名堂来?被老婆骂得很没脸面的吴镇却回答说,你看二十年之后,谁还知道什么盛懋!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说故事的人想要说的,是好的艺术无法被短暂贫穷掩映的光芒。顺带的,引领一时风尚的盛懋也作为一个浮夸时代不值一提的消费品被小小贬低了一下。
却没想过,也许,配角也并非永远长着一张廉价的塑料脸。
直到有天在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看画,元人笔意的专门展。闲逛时一眼瞟见一张小小扇面上一位作者的提款,清淡两个楷体小字——“子昭”。它像是米芾在韩幹的《照夜白》边角里题的小小一个“芾”字,轻松雅致,挺拔低调,一下子就让人心生好感——盛懋,字子昭。像是欲抑先扬的小说里原先面目可憎的反派角色终于露出了一点苦衷,因为那两个小字的谦逸,我才终于带一点欣赏的眼光重新打量起盛懋来。
(盛懋《秋溪釣艇》)
那是他的《山水图》,有机巧的构图:一行飞鸟勾勒出近山的树林曲折蜿蜒的S形,盛懋提供给你一个真实的如同从山上向下看去的视角,于是水,船,和远山产生了一种立体的距离感。这幅画里有盛懋的特点:他爱用简练稀疏的笔触去勾勒山的轮廓。这大概是吴镇不喜欢盛懋的一点,吴镇喜欢的是平均稳定的用笔。
在盛懋和吴镇之间,可以看见所谓宋人尚“法”和元人尚“意”的分歧——盛懋学宋人笔法,注重形态和造型的意趣,而元人,则进入了一种哲学的表达,更加看重“琢磨”之后对主观审美的领悟和赞同——一个是声色俱全的满汉全席,一个是内敛沉静的怀石料理。
盛懋的故事,缺乏吴镇那样跌宕起伏的励志感,他像个高帅富,一路平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也许是这个原因,说故事的人才觉得他寡淡到唯一能做的便是个反派配角。
盛懋身世不贵重,但好像从来没有受过穷。他父亲便是受欢迎的画工。出生小康之家,子承父业,盛懋画当时人喜闻乐见的题材也很趁手——这就是为什么他比吴镇受欢迎的原因。打个比方,过春节,哪怕一家花店的白玫瑰再新鲜水润,价格公道,你也会转去邻家买一盆不功不过的富贵竹。更多的时候,人们的审美是为功能服务的,哪怕是今天,《渔父图》比寿桃仙翁受欢迎也并非什么品格高下,而是现在的艺术品市场更看重审美上的逼格而已。
只是盛懋并没有满足于成为“畅销画”作者,他看见自己的局限,而有对于“不朽”的渴望。他开始画那些不那么受欢迎的题材,学习“文人”们作画的“意境”。他拜赵孟頫的弟子为师,《山水图》便是这后一种类型的作品。
反正我如果中了五百万一定不会像盛懋这样还学这学那,所以我对衣食无忧的情形下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和学习动力的人总是存了一层钦佩。不过我也怀疑,盛懋可能并不是那么有钱。我们知道,他跟吴镇住一个社区,从古到今,高尚社区平民小区都是以身份地位划分的;要么他是个暴发户——吴镇的祖上做过宋朝的官,也许留下个大宅子来,而盛懋家则是靠不差钱买来的。想要八卦盛懋到底有没有钱,是因为在故事里,被吴镇看不起的盛懋在吴镇穷到没米下锅的时候曾经专门送钱给他。盛懋也许心里很爱重吴镇的才华,只是“社恐”的吴镇自己挺别扭罢了。
想起来,在上博见过盛懋的《秋舸清啸图》。是元人爱画的近山望远山,中间一江水。盛懋用墨淡而湿,像轻松潇洒的波尔卡,不承担悲怆的主题——近处萧萧落木,远处莽莽群山,中间江面的那条船上,一个熏熏然喝得缓了衣衫的酒鬼,让人好像能够闻到带着一点酒味的水腥味。他用“文人”的意趣构思,用“画工”的严谨下笔,不是天才特出的作品,可能也不是传统上元代文人画的典范,但作为一幅“好画”,绰绰有余。吴镇和盛懋,因为审美趣味的不同,风格各异,所以并没有什么可比性。你总不能因为喜欢“柴六”而把《蓝色多瑙河》贬为“垃圾”呀。
策展人促狭,盛懋边上,便是吴镇。所以吴镇说得并不对,哪怕千百年后,他也没有能够甩掉盛懋,他们也还是比邻而居。
有点替吴镇惋惜,好像他错过一段“高山流水”的际遇——钟子期砍樵而遇见俞伯牙,听懂了伯牙的琴声,可也不见得他不能是个有钱人呀。就算钟子期是个有钱人,却也并不能因此减损他在艺术上的鉴赏力。难道俞伯牙会发现钟子期家财万惯而跟他绝交吗?
说拿“有色眼镜”看人,其实不止看穷人,也看富人。孟子说理想的人格是“贫贱不移,富贵不**,威武不屈”,在现实的经验里,好像相信“富贵不**“的人最少。好像富贵而有成就便是走旁门左道来的,就是吹嘘,反正有钱人绝不勤奋聪慧。
而中国古代的有色眼镜,专看“富而不贵”的人,盛懋这样并没有政治资本却有点小钱的人首当其冲,最不适合当故事主角。不过,你可以在故事里随意泼墨,给人人都戴上不真实的脸谱,可流传下来的作品会说话。
所谓“平心而论”,是这些几百年前的纸创造的价值,保留的机会,也是穷人吴镇和富人盛懋共同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