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杨绛夫妇向被视为之死靡二的神仙眷侣。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一生身和共住,意和同事,风雨同舟,劫波共济,人间少有。钱杨姻缘堪称当代现实版的“金木良缘”。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这是汤显祖《牡丹亭》里的题词,在钱杨身上,我们看到了真实。过去百年,这样的尽善尽美的夫妇组合,学界中差不多只有冰心和吴文藻可以比肩。论性情相契、话语共通,知感相照,即便是他们,也是略逊一筹的。
但是,钱钟书一生只爱过杨绛一人吗?似乎又不是。实际上钱钟书先生年轻时也有不少八卦,只是当事人都避而不谈,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只是作为一种“绯闻”一直流播在几代学者圈中,谈者眉飞色舞,听者兴味盎然,成为有趣的“学林掌故”。
1,钱钟书先生的 “暗恋 ”
老辈人物盛传,钱钟书先生在清华期间,心目中的“緑鬓红颜”实际是赵萝蕤。
赵萝蕤是谁?现在的朋友可能都挺陌生,沧海沉浮,真成了“古董人物”了。现在的文青佛系,流行的是林徽因,流行的是李子柒,流行的是江一燕,而在民国时代,我们知道,大部分人的心中,“第一才女、第一名媛、第一美女”三体一位的,旧派属周炼霞,新派是赵萝蕤。
赵萝蕤出身名门,负笈名校,著名“白富美”,缥缈芳华屡艳惊四座,姿容嫣然又锦心绣口,首译艾略特的《荒原》与惠特曼的《草叶集》,为艾略特亲宴誉美,在1946年和1948年分获美国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哲学博士学位,此后长期主持燕大、北大西语系,这是民国时代知识女性最辉煌的学历和成就了。
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一书中曾隐约提及,在清华时,杨绛与赵萝蕤往来颇密,差不多就是现在所谓的“闺蜜”:她们一起学过昆曲;赵萝蕤倒追陈梦家,陈氏清贫出身,不但住在赵家,生活费都需赵萝蕤筹措,赵父嫌弃陈穷断赵资金以相逼迫,还是赵萝蕤每月向杨绛借钱才得渡过难关,可见彼时二人关系之好。
那时,追求赵的人也多,据杨先生“回忆”,意气风发的赵萝蕤还曾不乏自得地问杨绛:“一个女的只被一个男的爱,够吗?”若此话当真,这是赵萝蕤门第、才华和美貌兼具的底气,也是傲气。
1950年代,赵萝蕤已是中年妇人,写《一滴泪》的巫宁坤先生车站乍见,还是惊为天人,感叹“风度不减当年”。犹记前年和尚南大中文系读博的罗兄座谈,言及“民国女神”,异口同声推尊赵萝蕤女士,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想一个人能风华绝代,终究是传奇无限,无论时代的尘土怎么掩藏,依然在幽冥中滟滟生光,会有无数拥趸在霜晨月夕饭余茶后中怀仰不已。
赵是钱钟书先生清华研究院时的同学。据说《围城》里唐晓芙的原型就是赵萝蕤,而非杨绛先生所说是她本人。比如著名学者扬之水女士的读书十年(二)中, 直接写到,“想起陆灏曾提到,施蛰存对他讲,《围城》中唐晓芙的原型即是赵萝蕤,钱当年是追求过她的”(页36)。施蛰存先生是钱钟书同辈学人,多有往来,又是诚笃君子,这样的话是不会乱说的。
在《围城》中,作者钱钟书是如此浓墨重彩的描绘唐晓芙的出场:“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补偿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这大约就是钱钟书心目中的女神形象吧?
实际上,熟悉现代文史的明眼人也不难看出,《围城》中唐晓芙的姓名、形貌、性情、行事种种也多与赵萝蕤“暗合”而异于杨绛,所谓“李唐赵宋”“牵芙连蕤”的隐语更是昭然若揭。可叹杨绛先生晚年,还反复对外解释,唐小芙的“原型”是她自己。也许男欢女爱还是难得糊涂最好,不然此后岁月都不知如何安顿。
至于,钱先生另外一位“绯闻对象”何灵琰,是钱氏门下唯一女弟子,也是民国名媛,陆小曼“干女儿”。40年代,钱钟书受命担任何的家庭教师,两人有些“瓜田李下”之嫌,比如每晚饭后“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的暧昧,比如动笔中的《围城》一写完就念给何听(杨绛先生至死都以为自己是“第一读者”),比如何私藏的那批二人往来私信(见何晚年的回忆录),这些亲密举动早超出“袁子才待女弟子”的界限,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只是终究“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要坐实证据不足,有那么点捕风捉影,所以“存而不论,论而不议,议而不辩”,一笔带过也罢。
2,赵萝蕤女士的 “回应 ”
可惜,赵萝蕤似乎对钱钟书颇为轻视,“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无奈明月照沟渠”,这段暗恋无疾而终。
赵萝蕤选择了才华可与钱钟书势均力敌堪称天才的陈梦家,称“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息”。为什么不满意钱钟书先生?从杨绛先生的回忆录中,我们知道,清华时代的钱钟书,20来岁毛头小伙子,是比较木讷的,清华呆了四年,周边景点都从来没逛过,穿衣打扮也随随便便,不善言辞,眼神呆滞,直来直去,一点都不“风流倜傥”,和时人眼中“即便受训也风采绝佳”的陈梦家可能差距不小,应该是如今高校里也经常可以看见的,只知读书出门三里找不到校门的“学霸”形象。
这样的书呆子,可以推测,怎能赢得赵萝蕤这样喜欢浪漫,“即使是煮菜时也会拿本书,稍有闲暇就弹琴吟诗”的“燕京名校花”的芳心?
即便到了晚年,赵萝蕤不知怎的,还是对钱钟书先生不满意。同样在上述扬之水《读书》十年》中,谈及钱氏,赵略有讽刺,“以后的几十年,我们几乎再没有来往,形同路人”,“我只读了他的两本书,我就可以下结论说,他从骨子里渗透的都是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冷嘲热讽。十七世纪如莎士比亚那样的博大精深他没有,十九世纪,如拜伦雪莱那样的浪漫,那样的放浪无羁,他也没有,那种搞冷门也令人讨厌,小家子气。以前我总对我爱人说,看书要看伟大的书,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何必浪费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耍小聪明,最没意思。”
可叹一代文宗钱先生在赵萝蕤那里,竟然一辈子都是“不及格”。而钱先生在《围城》中,对陈赵也是频放冷箭,刻薄至极,酸劲十足。
值得一提的是,陈赵这对伉俪情深的如意眷侣,下场极为凄惨。1966年9月3日那个风雨之夜,与上海的傅雷同一天,不堪迫害和凌辱的陈梦家遗言“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子耍了”,在家上吊自,与爱人不辞而别。那晚,已是神经衰弱的赵萝蕤在另外一个房间早早睡下,全然不知,隔天开门即目击此人间惨况,从此精神分裂,此后四十年一直濒临人鬼之界,未亡之人,丁香独自,孑然半生,舔伤噬骨,每天要吞服大量的药物来保持神志。
这一对民国最有才华最纯良宽厚的夫妇璧人,只求偕隐乱邦,与世无争,如此卑微的愿望竟然也不被那个率兽食人的“荒蛮年代”容忍,再绝代的风华、再绵长的感情和再崇高的尊严都被瞬息捏碎击毁为一死一疯。我每次读过去事,遥想当年情境,都感悲凉一点一点渗透到纸面上来。
过去百年,我最喜欢的文化人,恰好是陈梦家和钱钟书,而最推重的真“女神”,是赵萝蕤女士。“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青史成灰,人间有罪,不是所有善美都有善报。
3,一点不合时宜的感慨
人世间,男女情感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不是你好我好就大家可以真的好,一切“鸳鸯谱”仿佛冥冥中遥有契合,悄有安排。钱赵虽没有缘分,匆匆而过,但也各自邂逅“对的人,以对的态度”,分别成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传说。
钱钟书的“初恋”是赵萝蕤,当事人虽然不曾承认,但大概是实情;后来钱钟书和杨绛琴瑟相和恩爱一生也是事实。只是可惜暗恋的心水流花谢,最终连朋友都没有做成,徒增一段雨愁烟恨。后来,已臻百岁的杨绛先生在与吴学昭的言谈集《听杨绛谈往事》中,对当年“闺蜜”赵萝蕤也没什么好感,其中是否有燕妒莺惭的情感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我们还是需要感谢,当初面对这几个人时,爱神丘比特的箭没有乱射,给江湖留下了这么几段美丽的爱情传说。真的,美好的情感故事,当律回岁晚冰霜少之季,会歌声伺起,慢慢改变世界的口味,送予徘徊“围城”内外的众生很多信心。
“你知道灵魂相爱的感觉吗?”我肯定不知道,但我知道最好的感情是怎样的,应该是今晚窗外湖上的圆月一样明媚美好吧,像钱杨,像陈赵。
2018,1,30晚于愚斋。是夜,外甥女降生此世